說起來已經是去年的事了。

有一位表演班「學弟」在臉書發表一篇文章,大意是說他想要組一個劇團,招募志同道合的夥伴。我其實跟這位學弟因為期數相距不少,並沒有機會交集;但曾經有合作過,算是認識。再加上自己陸續都有在上表演課,除了戲蟲撓得我的心癢之外;也想知道自己學了兩年左右的表演到底有沒有進步。所以在考慮沒多久就毅然決然地報名參加。

在幾次見面之後,要討論演出的劇本。我提議演出《雷雨》這類的劇,由於大家-無論導、演或是幕後工作人員-都不是專業,所以我傾向演出這類的劇本是因為:即使我們無法演得跟北京人藝一樣;但至少觀眾還是看得懂劇情。

結果投票結果,是金士傑的《明天我們空中再見》。老實說,即便我懂得初生之犢不畏虎的心態,甚至還沒看過劇本,心裡就暗叫不妙。

記得大學畢業那年,看了金士傑編導、趙自強主演的舞台劇《永遠的微笑》。看完後覺得心裡被猛撞了一下,而且也有個感覺:金士傑的劇本是殘酷的。它會讓演員在台上呈現出角色最不堪的那一面,而且下一場就要立即變換情緒。

看完《明天我們空中再見》劇本後,光要讓觀眾不被這劇中跳來跳去的時間給攪得頭暈轉向,就已經是一個很大的考驗。更何況演員還要演出這前後之間,不論是外表或是心態上的轉變。我自己在進階表演呈現時有深深的體驗,這真的需要下很大的功夫才行。

比起《永遠的微笑》,這齣戲看完後心裡沒有被猛撞;卻彷彿一個什麼東西在你看的時候悄悄地植入心裡,然後三不五十地跑出來戳你一下。而且再一次覺得:金士傑的劇本是殘酷的!他讓劇本中的八個角色在戲裡被扒光,將他們內心最不堪的那一面赤裸裸地展示在大家面前,呈現獸性、肉慾、瘋狂、嘶喊、扭打、脆弱、寂寞、孤獨......

看過一個大陸的劇評,他用「看與被看」來解釋這齣戲,讓戲中所有女性角色都是「被看」的對象-以一個男性,用傳播的符號來解讀。我覺得並無不可,也許還可以再加上蘇珊桑塔格,讓觀看這齣戲的人都成了殘忍的旁觀者。

不過我覺得這應該不是這齣戲要傳遞的真正目的。脆弱、孤獨和自由,也許才是整齣戲所想要表達的主題。看似糾纏在一起的八個人,其實都很脆弱和孤獨。他們想要追求自由,但當他們以為得到了自由,發現那自由空虛得令人害怕。
不過這八個角色並不是漫無目的地糾纏在一起;他們有一個中心,諷刺的是,這個中心連自己是誰都不知道。這個中心,就是這齣戲的女主角,播音員文媛-取這個名字和設定這樣的職位是因為首演版找來李文瑗(其實應該是這個「瑗」才對)。戲裡的文媛孤僻、喜歡獨來獨往,只有在播音室的小小空間裡才會覺得自在。

初看這個劇本時就被這個角色給嚇一跳,除了狗之外,這個角色和我自己的相似度竟高90%!連名字都一模一樣!

戲裡的文媛失憶了,當所有人忙著喚起文媛遺忘的、不願想起的記憶時,我卻不禁想問:文媛是真的失憶嗎? 或者拉回根本問題上:文媛為什麼要失憶?
文媛迷戀距離、享受孤獨,選擇失憶是因為害怕受傷?如果用這個理由倒推,表示她曾受過傷,而且傷還很重,重到她對人不再信任。所以她除了自己之外,最信任的是她的狗。她在狗死後主動要求嫁給獸醫師成華,但在結婚一週年的隔天失憶。劇本上沒說結婚週年那一個晚上發生了什麼事(莫非跟死去的狗嘟嘟有關?),以至於她必須啓動這個防禦機制,將自己抽離出來。那究竟是誰傷她的呢?文媛沒談過戀愛,所以不可能是情傷。她在失憶後還自己跑去找過小海,所以也不會是他。那會是誰傷她的呢?男播音員?成華?或者是妹妹?還是她最要好的朋友嘟嘟?是因為她們偷看了她的日記嗎?

看完劇本,在等待公佈角色的這段時間裡,我腦袋中都是文媛,想著我要用什麼方式來詮釋她。結果角色公佈,我要演的是:小女人-四個女性角色中我覺得我最不可能演的。

小女人,整齣戲21場中只出現了三場,而三場卻是三種經歷、三種心態。戲裡她愛著男主角小海,甚至跟小海愛文媛那樣的瘋狂,可是她的瘋狂是極度內斂的。她深愛著小海,卻又放任小海在外面捻花惹草(她跟小海在一起五年,也許這個數字是她自己的一廂情願,小海搞不好早就不愛她了)。她讓自己去陪男人睡覺,認識了剛離婚的成華,成華給了她從未有的憐惜。她決定再回來找他,把不堪的秘密告訴他,卻看到小海,憔悴、失控,為另一個女人。她阻止了一場悲劇,卻無法阻止自己的......

戲裡的小女人沒有名字,連綽號都沒有。不僅如此;這個角色超出了所有我所能掌控的範圍,沒有一樣是我曾經做過的。感謝我的搭擋們,給了我好多鼓勵。甚至還在中正紀念堂「特訓」我戲中擺攤的叫賣。

擺攤場有個樣子了;戲中小女人和成華在房間那場卻怎麼都不對。卡關的當然是我。我甚至為此還做惡夢,夢到飾演小海和成華的演員向導演要求要換角!

我知道,要詮釋好這個角色,就不能用自己原本的道德觀來評斷她。但一個墮落風塵的女子,我要怎麼揣摩她的心態?我想到《孽子》,殺死阿鳳,被父親放逐到異國的龍子,有一次拿刀割自己的手,只為了「試試看自己還有沒有感覺」。也許小女人讓自己成為陪男人睡覺的煙花女子只是為了試試看自己還會不會痛。

一路跌跌撞撞,好像抓到那麼一點點了。在房間那場戲中,小女人走到窗邊哼著歌,不知為什麼,直覺就想到這首歌:黃鶯鶯的《你是否真愛我》:「一朵花問一隻蜂 你是否真愛我 或你只是吻著我 不擔我的愁 我的心與我的夢 都讓你帶走」
這首歌後來被導演刪掉了,也許對平均年齡25歲左右的大家而言,這首歌他們可能連聽都沒聽過。

這場戲經過不斷地修改,變得越來越有感覺了。我好喜歡導演修改的:原本劇本寫成華過來吻小女人的額頭;導演改成成華單腳跪著幫我重新繫好腰帶、整理散亂的頭髮。我自己也加了抽煙的橋段,而且還真的「練習」了一個禮拜。

要詮釋煙花女子,姿態是很重要的,而肢體始終是我的障礙。為了能更貼近角色,我去看了《榴蓮飄飄》。原本打算去學些身段;結果發現我要學的東西是「笑」。

隨著排練和自己做的功課,我發現自己一點一滴地貼近這個原本跟我幾乎天差地遠的角色,挖掘出自己曾經有過的類似情感,即便過程是很痛苦的。

有次去排練場的路上,耳機裡傳來一首歌,Patrick Fiori的《Plus je pense à toi 我越思念你》。仔細聽著歌詞,原本不太有感覺的一首歌(只覺得好聽);聽著聽著居然有股泫然欲泣的衝動:「Plus je pense à toi et plus encore je m'aperçois. Que le temps qui passe ne me guérira pas. 我越思念你越發覺到 時間的流逝並不能治癒我」

一個月的密集排戲,還得兼顧工作(我還曾排戲結束後再趕回公司加班)。蠟燭兩頭燒的結果,雖然體力達到極限;但排戲從原本的慌張、抗拒、挫折,到漸漸有把握,甚至開始樂在其中。

正式演出當天,在等待開演的時候我刻意隔著一小段距離望著男主角,突然發現,當我看他時我應該要有不一樣的眼神。

準備上場,除了專心演好角色,其他的一切都不重要了。上場前我告訴自己,我要讓所有來看戲的人都同情這個角色!

小女人這個角色有些人認為她應該是高中生的年齡;有人卻認為她至少有40歲了。我在寫角色自傳時把她設定為「有40歲人生經歷的27歲女生」。以我大角色年齡許多,再加上被表演老師說「身體裡住個一個老太太」來詮釋,希望讓這個出場不多的角色多了些生命的厚度。

演出的好壞留給觀眾評價,我只能說我盡我的全力了。如果我自己還有什麼要修改的,就是我很怕大家看不出來這個角色很喜歡小海(因為她的情感很內斂,又喜歡說心口不一的話),所以我的詮釋明顯得全世界都看得出來。也許我可以再更深層點。

總之這真的是一個很特別、很不一樣的經歷,我相信我也在這過程中成長許多。演出過程中即使有些小狀況,大致上來說還算順利。除了一個我原本很期待的人,前一天還在問我交通資訊;隔天卻以一個極像藉口的理由臨時缺席之外......

整個結束之後,我一個人坐在場邊好久,有種「就這樣結束了」的失落。我想到一句話-網路上有人評論小女人這個角色的其中一句話,我把它抄在劇本首頁:
「這種悵然若失的空虛與寂寞,她比誰都懂。」

附上Patrick Fiori的《Plus je pense à toi 我越思念你》的歌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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